[南糖]奥菲斯

[南糖]奥菲斯*



1


“我一直想写一本历史小说。”


“具体来说呢?”


“……稍等,我现在必须去洗澡了。”


闵玧其爬上床争夺金南俊的手机。金南俊不满地吼了一声,把手机塞到腰下,闵玧其一直持续着不可理喻的亢奋,仿佛一个刚刚睡醒,神经在遭遇第一口空气时立刻过敏的可怜病人。


老旧的弹簧床上铺了数十层被子,他们把家里用不到的被子全都堆在了这儿。每天晚上,金南俊随便钻入十层被子当中的某一个缝隙,关灯之前说晚安,晚安,金南俊每次都轻巧地说出来,让闵玧其清楚这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今天,说给这个房间,以及说给金南俊自己。闵玧其睡在地板上,他一直与金南俊怄气,拒绝睡到床上去。他有一个白色的睡袋,即使在寂寥的黑夜里,也忠诚地发出幽暗苍白的闪光。金南俊认为这是因为睡袋的染料里稀释了交通信号灯的颜色,这里潜藏了一些不得不一直明亮的东西,为了安全。这是一个安全睡袋。


他们不去上学,屋子里的书就够他们读上几辈子了。在城市之中,一栋住宅楼,他们悬在中间,或许打开窗户放风筝就暗示了色情。不过他们从不这么做。窗户总是紧紧关闭,上面的灰尘很厚,数不清的蜘蛛在这里结过网。闵玧其偶尔用手指沾沾舌头,然后在窗户上擦出一个小窟窿,看一看外面在发生些什么。他的眼睛发炎,眼角红肿,在集中注意力透过窗户凝视外面时,就会流泪,每次金南俊问他看到什么了吗,他很容易发作歇斯底里的症状,砸坏几个水杯,砸坏玻璃,崩溃地像一个止不住自己流血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看不到!我什么也看不到!


直到有一天,闵玧其穿着一件崭新的睡袍静悄悄走了过来,并起裸露的小腿。金南俊倚在床上玩手机,单手打字,叮叮咚咚的键盘音撞死在僵硬的小指上。闵玧其呓语似的说道,我看到了,外面下雪了。地板是冰凉的,我的脚趾已经失去知觉了,好冷,外面白茫茫一片。我看到了,他慢悠悠地,满足地俯下身,躺在他身边,陷进十层被子的深处。金南俊没有说话,他正在和一个名叫SUGA的网友聊天,他说自己想写一本历史小说,但是什么样的历史小说,他还没有说清楚。因为闵玧其打断了他,闵玧其忽然醒来,仿佛死里逃生的人为了紧紧抓住生命而不遗余力地呼吸着,繁杂堆叠的蕾丝领口黏在渐渐恢复生机的潮湿的肌肤之上。他开始争抢金南俊的手机,金南俊为了安抚他,试图握住他颤抖的手指,但最终失败,因为他自己的手也如同手机的金属外壳一样冷,和闵玧其已经熟悉的地板温度一样冷,于是闵玧其在金南俊的安抚里逐渐失去感知温暖的能力,只能一再依靠寒冷的喜悦忍耐寒冷。



2



“我一直想写一部历史小说。”


“时间正迅速分崩离析……”


“我个人的历史。”


“……持续的严格看管已不复存在。”*


有人敲门的时候,闵玧其从来不应。他会立刻躲起来,连金南俊都找不到他。因此金南俊不得不中止聊天,跳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的是邻居奶奶,她手里拎了一个菜篮,用绿色塑料绳编织的菜篮因为装满了东西,在昏暗的楼道里拟出不安的形状。“圆葱,芝士,意大利面,牛肉,牛奶,咖啡,”她一样一样拿出来,弯着腰放在地上,终于拿完最后一样,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满足地站直,惨白的面颊之上两团光辉的红渐渐曝露,和她用五彩线勾出的披肩相得益彰。


她伸出手,金南俊立刻把口袋里所有的钱给了她。皱皱巴巴的钱在她手上展开,膨胀,升空,坠落,一整套梦的体操,一颗原子弹和它的沙漠。于是她不得不再次弯下腰去,僵硬的手指在捡起这些散落的小纸片偶发痉挛,她很快不满,粗重的喘息声从假珍珠环绕的脖颈一直到一半赤红一半因赤红脱落而苍白如蛾的嘴。


“外面怎么样了?”金南俊一边帮助邻居奶奶把钞票整理好,一边问道。


“好极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


“全都好极了!”


“我从网络上了解到一些……不,是许许多多……但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哪些是臆测的,我不知道世界到底怎么了。”


“听不懂吗?我说,好极了,全都好极了!”


“那么能和我说说最近生活中发生的事吗?您的亲身体验。”


“你想了解我的生活。”


“我是个作家……我必须……您能理解吗?我想写一本历史小说,今天的历史。”


“那么,下次吧孩子,时间不早了,太晚了,”邻居奶奶哆嗦着拥抱他,吻他,然后快速离开,道别的话在狭窄的楼道里反复回荡,渐渐汹涌,寒冷潮湿的空气预示着一次尖锐的涨潮,“上帝保佑你。”


闵玧其从门后跳了出来,他为了假扮刚刚的邻居奶奶,故意在金南俊粗糙的亚麻外套上蹭红了脸颊。好冷,闵玧其一边打喷嚏一边说。金南俊没有办法,只好关上门,把闵玧其抱回卧室的床上。


闵玧其趴在床沿,凝视着摊在地上的白色睡袋。它好像一个蛹。闵玧其说。一个空掉的,被撕开的无用的蛹啊。他抬起手指,在空气里画它的轮廓。每天早上我从这里钻出来,你不会觉得恶心吗?闵玧其问。金南俊倚在两个枕头上看小说,他的脖颈已经麻木,眼皮沉重,半梦半醒。为什么会觉得恶心?他反问。好像是出生,但我永远长不出翅膀,毛虫永远是毛虫,飞不起来,但还要每天出生一次,这不是很恶心吗。闵玧其推了推金南俊,金南俊立刻过来抱他,小说被丢弃到床头后面,也许从此之后再也不会被想起。你说外面在下雪,金南俊突然说起几天前的事,他一边说一边亲吻闵玧其,你说外面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是真的吗。是的,闵玧其闭着眼睛流泪,脏兮兮的泪痕在他金南俊之间肆意流淌。


我想剪掉这个睡袋。闵玧其说。


你说外面下雪了。金南俊说。


我想烧掉这个睡袋。闵玧其说。


你说外面下雪了!金南俊说。


我想从未有过这个睡袋。闵玧其说。


你说外面下雪了。金南俊说。


这时金南俊看到睡袋旁边有一张钞票,应该是刚才的漏网之鱼。可是忽然之间,他发觉那并不是一张钞票,而是一页小说,密密麻麻的铅字,没头没尾的故事。他刚才给出的到底是什么?被打乱叙述顺序的一堆废纸,还是钞票?他不能确定。



3



那天之后,闵玧其不再使用睡袋,而是和金南俊一起睡在床上。他们不盖一床被子,譬如闵玧其钻入五号和六号被子之间时,金南俊就会钻入九号和十号被子之间。永恒的错位,让他们几乎感知不到对方的轮廓。闵玧其是不断下沉的气温,金南俊偶尔去试探,躲藏在被子之中的手掌无法真的伸展开,只能委屈着手背去碰,隔着发冷的棉絮,冬天空气里的水仿佛都静止在这里,他颤抖着劈开褶皱,试图去抚摸闵玧其奄奄一息的脊背,试图和解,至少我们一起度过冬天,金南俊在许多个雪光闪耀的夜晚,在红彤彤的梦里,他渴望一种宽容降临到自己身上,他渴望原谅像手球一样,在两人之间扔过来,传出去,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只需望向它在天空之中划出的平静弧线。



一天早上,金南俊做了意大利面,盖在锅子里,等闵玧其起来一起吃。他做完意大利面,继续用死去绿植的根做了冬天的腌菜。咖啡充足,圆葱充足,意大利面充足。金南俊一边把根切块,一边在心里默数他们拥有的食物。厨房里滞留的油烟黏附在空气之上,水状的白色便围绕在金南俊身边。被冷水浸过的骨节泛红,滴着水,整齐蜷曲在一块绿植的根上时,好像昆虫轻而易举就可折断的足。闵玧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捏了捏金南俊的指节。一点还未消散的温暖在两人之间连通。


闵玧其说想要泡澡,于是他从厨房的白走入浴室的白。金南俊把意大利面端入浴室,在浴缸边支起折叠矮桌。矮桌的金属腿锈蚀严重,在展开的过程中不断掉下锈红的死屑。金南俊准备好这一切,也走进温暖的水里,面对着闵玧其,两人各端着一盘意大利面,在沉默中食用。


先是闵玧其踢了金南俊一下。他咕哝了一句,对不起,我的脚不听使唤。于是金南俊放下盘子,让它兀自漂流,解放出来的双手沉入水下,握住闵玧其的双脚。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如同刚刚抽吐出的虚弱的芽,平衡在死去与新生的模糊之间。脚背,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胯骨,肚脐……金南俊闭着眼睛,在萎缩的世界里跋山涉水。闵玧其如同一座浮萍一般的岛屿,经受不住他的一再推动和引诱,最终顺从潮汐,回归到他的怀抱里。


他们在浴缸里呆了很长时间,没人愿意出来,因为膨胀潮湿的空气还未使他们眩晕呕吐,而这里之外的冬天又过于清醒严寒。他们不断拧开阀门添加热水,多余的水便冲出窄小的浴缸淹湿了整个浴室。在水流旋入下水道口的声音之中,他们开始讨论一些旧事。两个人都不再清醒,在各自的梦里向对方抛出期待与疑问。金南俊率先醒来,看到怀里的闵玧其露出谵妄病人的神色。他紧闭眼睛,嘴巴不自然地抿着,好像再也不记得如何放松了。如果不丢弃任何历史,选择记住每一件发生过的事,在每一个时刻,他携带着自出生以来自己所有的分身和重影穿梭过去。一切都是旧事,而一切也都是正在发生的,时间无法承担,在这里,时间是无能为力的容器,它因此破碎,混乱,丧失逻辑,如同这个房间。


金南俊走出浴室,一推开门,冷空气如同瘟疫立刻将他带入另一种状态。手机的提示音疯狂响动,金南俊拿起来,它仍然像一只垂死的麻雀一样持续痉挛。SUGA给他发来铺天盖地的消息,全部是残缺的语句,没头没尾的感叹,不搭前言后语的颜文字表情。金南俊看到最后,SUGA发给他的最后一条消息:


“……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那些启瓶器似的不断倒退的大树,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


金南俊翻来覆去的阅读,誊写这些破碎的字句,他陷入狂喜,察觉到这便是他想写的东西。他举起字迹未干的稿纸,走来走去,像是准备放飞一只风筝,他跃跃欲试,无形的线勒紧他的心,那道环形的阴影之中,逐渐渗出喜悦而忧郁的鲜血。



4



靠近蜡烛,纸张仿佛被撑开的胃袋岌岌可危地透露光,每个字都在尖叫,膨胀的黑色笔墨在耀目的火光之下,一再刺痛金南俊的眼。他抓住这种痛,这样近乎失明的痛让他安心,否则如何能占有不属于他的咒语,如何能够抵抗看到这些词句时的绝望。金南俊被熏出眼泪,泪水随着蜡油一起凝固在木头桌角,逐渐变冷,如同被袖子不小心拂倒的酒杯慢慢空了,光明呈现出梯度,一级一级,退回黑暗里的胎形。


太久了。忽然有人说话,金南俊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过身来,被虐待过的眼睛短时间内还无法聚焦,只能抓住一个模糊的轮廓。黑色,晃动,女人的声音。她说,太久了。她的头纱穿过金南俊的手,像水一样,冰凉而没有瑕疵。金南俊努力去看,问道,你是谁?他冒出汗来,但手里只有一张虚弱的纸,他无意识地攥住,于是那些笔迹纷纷在温热潮湿里散开,成为印在他皮肤上的影子。


我?女人发出尖厉的笑声,双手捧住金南俊的脸,尖锐的指甲轻轻敲着他的太阳穴。


金南俊睁圆了眼睛,极其缓慢地看清了她。是他们的邻居奶奶,却不知为何披上了黑纱。您怎么……金南俊觉得喘不上气,他推开奶奶的手,一个人缩进桌沿下面。她双手叠在身前,肃穆的黑纱将她烘托成一个纯洁的修女,皱纹在晃动的烛光里却又如同恶魔的纹身。她背过身,朝浴室走去,金南俊也立刻站起来,跟着她向前走。但他是不得已的,在空气之中存在无形的胁迫,让他必须听命于她,沦落为被押送的傀儡。他们站立在满溢的浴缸前面,阀门一直没有关,而热水却早已用尽。闵玧其躺在冰冷的浴缸里。他一边的胳膊伸出浴缸,荡在外面,脑袋像睡着时候那样轻轻地歪着。金南俊踩在汹涌的水里,脚步虚浮,他去推了推他,闵玧其,闵玧其。一具小小的尸体。


他死了。她说。她拍拍手,金南俊就把闵玧其抱了出来。她看着金南俊潮湿的面孔,被淋湿的身体,狼狈地站在那儿,残酷的现实来来回回地穿过他,他感到错愕,孤独和不解,他的人生在这里打了死结。


她用黑纱裹住闵玧其,一言不发地朝门走去。金南俊拦住她,吼着,你有什么资格带走他!与此同时,金南俊的双手护住了闵玧其的头颅,他从未如此坚定,也从未如此强烈——闵玧其属于他,任何人都不能带走他。但是,她明显具有高于他的力量,她根本无需说话,只要一些溢出的意念,就可以操纵——像风操纵叶子,轻而易举地操纵他。但是她停下了,带着神对人奇迹般的怜悯,提醒他,可是你又有什么资格留下他呢。


金南俊被眼泪噎了嗓子,他断断续续地说,声嘶力竭地说——我当然有资格,我们是恋人,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相爱……这不足够吗?这不足够吗?


那让我们来问问他。她忽然把闵玧其立了起来,切开他的脖颈,从肋骨的护卫下掏出心脏。金南俊根本来不及反应,她便把心脏递了过来,深邃的血流在她的手腕和小臂上,让她看起来如同一种嗜血的植物。她双眼发亮,像是终于找到了游戏的诀窍。她另一只沾满血的手提起长裙,优雅而癫狂地走向他。她说,金南俊先生,我想渊博如你一定不会不知道这样的情节——恋人间的吻,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如果你真的有资格,那又何必只留下他的身体,为什么不吻一吻他的心脏,让我根本无需带走他,让他彻底活过来呢?


金南俊先生。她翘起手腕将心脏推至他错愕的嘴,血的颜色,顿时淹没了他。一瞬间,他在一颗心脏中昏迷,变得极轻极轻,好像一口氧气。



5



他在昏睡的过程中,感觉闵玧其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在昏睡的过程中,只能够做梦、思考,无法行动,忽然变成了那张白色睡袋旁边的废弃稿纸,变成了房间里处处可见的无主的蜘蛛网,变成了蒸干水分的发黏的食物残渣,他成为房间里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他退化成一个部分。


闵玧其离开时仍是一个死人,他保持着脖颈被切开,心脏独立在外的状态。邻居奶奶把它们拢在怀里,像收拾一包脏衣服。闵玧其不再是穿着衣服的人类,而仅仅是裤子的部分,上衣的部分,当人们不再呼吸时,衣服的无生命会反渗到身体里,将一切有机的转化为无机,早在火葬之前,生命已经在死亡的两指间被捻做灰烬。金南俊躺在地上,无法行动,只能做梦和思考。他眼睁睁看着邻居奶奶的离开,她凝滞的、死气沉沉的脚步从他退化成万般形象的身体之上跨过,他从下至上,孤独地望向闵玧其悬垂的头颅。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轻轻落下浑浊的水,不断拍打到那双安详闭合的眼,浸泡在暖血之中的耳根,以及那道被切开一片开阔的殷红伤口。他被彻底毁坏了,一切四分五裂。血顺着邻居奶奶黑色的罩袍滴在地上,从卧室到大门,每一滴都像闵玧其因为惧怕走不出森林而留下的面包粒。邻居奶奶摇晃着缩小的背影正在显露真相,她出落成一个怪物,身体只是一架骷髅,佝偻的身躯顶在天花板上,每前进一步都会摩擦出巨大的噪音。即使前行已经如此困难,她仍然坚持背着一把模样夸张的镰刀,那把于她同高的镰刀,刀尖几乎触到地上。她一边走一边咒骂这里的矮小,还几次三番艰难地回过头来,对金南俊说,我喜欢你的故事,能再写一个故事给我吗?她嘶哑的嗓子几乎喷出火。在冬季的某一个早上,死神以一种留情的方式带走了金南俊的爱人。她不断问金南俊要一个故事,诉说愿望,快乐而无瑕的愿望,仿佛她是一个住在天堂的灵魂。



6



昆虫最先醒来。房间里的蟑螂爬来爬去,冻僵的四肢慢慢回忆灵活。春天比冬天明亮一些,月亮也融化冰霜,游向湍急的浅层夜晚。金南俊打开房门迎接新的生命,但死神为他蒙住眼睛,说,你若摘下来,他便再次死去。这是代价,因此金南俊在黑暗中感到无比踏实。他甚至想,我不需要这样一片布条来隔绝光,闭上眼睛,就像在等待他的新娘。他站在门口,可以想象这里是教堂的入口,他不断向前,向前,只要笔直地走就可以拥有幸福美满。闵玧其的手触碰到他的手,他立刻紧紧握住,当他们拥抱彼此时,身体反复确认身体,脸颊确认脸颊,脖颈确认脖颈。那道仿佛编织而成的疤痕,带着冰凉的体温细细地啄金南俊,好像一串水珠,可以用手指抹掉的空灵。金南俊低下头,笨拙地吻了吻他的伤口,不知为何流下泪来。在他的想象之中,束住对方脖颈的疤痕刚刚脱痂,透露出棉花血一般虚弱蓬松的红。因此他的吻都是轻轻的,藏住牙齿、口腔的高温和嘴角锋利的死皮。他好怕破坏这道美丽。



7



大约凌晨两点,闵玧其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用极小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念长诗。字与字之间的拖延,为飞蛾破蛹留出充足时间。在永夜之中,沉默的形状没有价值,被念出的字词占有绝对优势,它们带着黎明稚嫩的温暖不聪明地飞行,扑腾着不规则的翅膀撞向金南俊的耳廓也向更深处撞去。它们像舌头的变体,一种循环在人体外部的血液,它们流动,这些热乎乎的字词将穿透金南俊胆怯的身体并再次返回到闵玧其的手中,冷却,变成锁链。



闵玧其稍微有些不一样了。他不再絮絮叨叨自己的日常小发现,不再歇斯底里。金南俊偶尔摩挲着他睡衣领口的干枯花纹,清楚明白这仍是一具尸体。也许死神不允许他看,是为了让他迟一点发现这个事实。死去的人无法复活,在光明里做梦,从婴儿时爱起,金南俊总是探寻对方身体上的热带,无论是闵玧其死后的第一滴泪还是第一次痉挛,金南俊都深深沉迷着,他不断为这些虚幻的温暖感动,并比此前的每一刻都更加珍惜,好像死亡不是闵玧其生命的终点,而是他的源头。他从他的源头开始爱起,一切又都是新的了,爱成了独一无二和创造,每一天都是潮水的积涌,他们将坐在伶仃的木舟上被越托越高,快乐是纯粹的无根基,谁也不会知道明天在哪儿,什么时候倾塌,因为他们本身就出自结局,从此的每一天都是偷窃和欺骗,装上新的心脏和记忆,爱成为谎言之中最伟大也最卑微的东西。



春天时他们终于打开窗户,在这一天里趴在床上享受风与呓语。空气被花粉染成鹅黄,大衣柜是深深的蓝,镜子里映照出灰白的床和更加苍白的闵玧其。金南俊想象不出自己,他一点一点刻画脑中的房间,可唯独自己无法进入,好像被削下的多余铅笔屑。他感到不安,于是问闵玧其,我是什么样子?我穿着什么,是什么样的表情?某一个瞬间金南俊几乎再也无法支撑,他对忍受黑暗这件事已经精疲力竭,无论何时都仿佛呆在果实深处的樱桃核。闵玧其拢拢他的手,没有很用力,还带着睡眠软软糯糯的精气,缺水的嘴巴在宁谧之中无限接近一片退却的海——


我们去旅行吧。


他们很久没坐火车,冷沁的涤纶沙发座椅让金南俊想起那个白色睡袋。他有些悲哀地钻进窗帘后面,是闵玧其靠过来把散开的窗帘布束好。他打开窗,田野上方经久不散的迷幻的烧焦气味纷纷落下,金南俊在粗糙的空气之中孱弱地去感觉。他抓紧闵玧其盖过来的羊绒小毯,张开的手掌像一双大而无神的双眼贴近了去观摩,迟钝非常,一切温暖被切断在外,他仿佛幽灵中的幽灵,一块冰凌中央最不可忍受的寒冷部分,他正在因为触摸自己而冻伤。


把窗户关上吧。金南俊一边发抖一边委屈地说。可是闵玧其没有听到,他正在和检票员交谈。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检票员却不认。检票员说,这两张票只能证明你们拥有坐这辆车的资格,但是现在我需要更具体的证明,我需要知道你们到底是谁,才能判断你们将在哪站下车。闵玧其说,不知道有过这样的规定。这是新的规定,检票员站在那里,仍然在坚持。


是我们的证件吗?检票员摇头。是我们的个人履历吗?检票员摘下自己的大盖帽,伸到他们面前,就像是马戏表演结束时出现的小丑。闵玧其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两个破旧的牛皮纸袋,不耐烦地扔进那顶帽子里。金南俊仍在无可奈何地发抖,他试着自己关上窗户,但是挥舞在空中的双手无所依托,除了微微潮湿风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两个牛皮纸袋在帽子里呼地一下子燃烧起来,狂妄的火苗一瞬间膨胀至车厢顶,金南俊虽然坐在里面,可却觉得火光正贴着自己的脸,滚烫赤红,他也终于停止了发抖。闵玧其拍手叫好,他倒进金南俊的怀里像个找准机会就拥抱的小孩。我不需要空袋子,检票员有点生气。闵玧其说,谢谢你烧掉这个睡袋。


旅途之中的季节变换十分明显,突兀,可能人暴露在外界,感受总和屋子里不太一样。温度在明显升高,他们仿佛正在穿过一道春天的隧道。金南俊恢复了一些清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写满字的纸,放进检票员的帽子里。检票员读到,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那些启……瓶器似的不断倒退的大树,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检票员沉默良久。这时,闵玧其兴奋地小声问金南俊,你猜我们会被安排在哪站下车?金南俊宽容地笑,不自然的手指弯曲,抚摸倒在自己怀里的闵玧其。他摸了摸他的下巴,指甲和胡茬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了解了。检票员终于开口说道。此时他已经大汗淋漓,显然冬季的大衣已不再合适,他需要立刻去换一套夏季制服。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用湿漉漉的手抓住金南俊。闵玧其厌恶地掰开他的手,不许,他简明扼要地幼稚命令。检票员并没有生气,反倒歉意地笑了,他常年不笑的脸庞如同失去弹性的皮革,在生拉硬拽里皴裂破碎,发出尖锐疼痛的声音。我了解了,您是金南俊,消失已久的作家金南俊,这将是您最后一本书,对吗?不,他还要写一本历史小说。闵玧其气势汹汹地逼退他。什么历史小说?检票员问。他个人的历史,闵玧其说。可是时间已经分崩离析,持续的严格看管已不复存在。检票员说。


金南俊再也无法忍受,闵玧其歇斯底里地尖叫再次将他拉回故事最开始的时候。他抓着蒙住眼睛的布条,仍然在犹豫,他问,你们怎么会知道这段对话?这是我与SUGA的对话,从未公开的早该丢失的对话。但闵玧其已经发狂,他开始砸东西,火车前进的声音也变得不再纯粹,仿佛有数以亿计的昆虫飞入车厢,汹涌的振翅之海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断膨胀,金南俊这一次企图抓住闵玧其的手,他再次无所依托地将双手伸入空中,他胆怯地探寻,但是除了无限繁荣的嗡鸣,这里空无一物。闵玧其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金南俊渐渐感到恐惧,他在黑暗之中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等待和忍受。可是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晃动不安的车厢里,他的前进并非仅仅因为勇气。好像他每向前走一步,心就可以退回去一些,于是他终于退回到进入这个房间之前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常常外出,爱意充沛,金南俊还不曾深陷语言的幻觉,而闵玧其保有清透的理智。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一些,但离恍然大悟还有很远,这需要他和闵玧其两个人的努力。他必须找到他,他要告诉他,所有的语言都不可靠,我们不该为了这些虚幻的美遗忘自身。闵玧其在哪儿,他渴望听到他光脚踩过地板的声音,他趴在他耳边小声地说话,没完没了的话,他们隔着被子相互依存的体温,他们不自在地拥抱和牵手,没有办法相互原谅,只能在相互施与各式各样暴力的日常中活下去。金南俊摘下布条决定只看一眼闵玧其的背影,然后立刻抓住他并闭上眼睛。他想念他,这短暂的复明是如此冒险而轰烈。他缓缓睁开眼睛,闵玧其平静地站在在他面前,毫不在意地笑了。


一颗金属心脏掉落在地。闵玧其消失了,他再次死去。金南俊发现他们仍然在这间房间里,地板上的睡袋燃到尽头,在温热的灰烬中央,最后的火星也熄灭了。


-fin




*奥菲斯,希腊神话中的奥菲斯曾到冥界将自己的死去的妻子欧律狄克带回阳间,但是因为中途违背诺言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立刻如烟一般消失了。本篇主要借鉴了让•科克托的改编剧本《奥菲斯》。


*“时间正在分崩离析,持续的严格看管已不复存在。”/“……这个世界跃入了遗忘的反光之中,茫无目标,坠向宏大、弥漫一切的灰暗思绪,坠向那些启瓶器似的不断倒退的大树,坠向无边无际的、飘忽不定的巨大苍白之中。”均出自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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